八十六
变吉哥和张教官过路以后,就服从分配到一家报社去了。
报社住在阜平康家峪附近的一个村庄,名叫三将台。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靠着北山,房屋一部分在山脚下,一部分在山的半腰里。它又是处在一个山沟转弯的地方,山沟里有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哗哗的响着,新从平原来的人,夜间常常被这种激动的水声惊醒,就很难再睡了。村庄的前面,有一片芦苇塘,街里长着很多高大的香椿树。
变吉哥和张教官住在山腰上面一座孤立的白色小房子里。张教官做的是编辑工作,他正在和同志们讨论一本写给通讯员的小书。变吉哥做美术装饰工作,他替报纸设计了一套木刻的小栏头。变吉哥一旦对这种新的工作发生兴趣,就把编剧本完全忘记了,他整天和刀子木头打起交道来。
山脚下,在村庄入口的地方,有一家铁匠炉,掌柜的是从枣强县来的,娶了一房妻室,生了一个女儿,就在这里落了户。变吉哥一来就和这家人混得很熟,他自己从小没断在外边跑,对于带着手艺出门谋生的人的生活和心理,知道得很清楚。铁匠用自己多年保存的一些好钢材,替变吉哥打了一副木刻刀,完全按照华北联合大学木刻家们用的样子。
变吉哥还担任着机关的伙食委员,每天要有一部分时间在伙房里工作。
那时的伙食是很简单的,每天两顿小米干饭,菜是两顿萝卜干汤。他除去有时帮助买办油粮柴菜,还有时蹲在门前小河中间的踏石上淘米。他从冀中带来一把很好的推子,每月给同志们理一次发,就是那些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也赞美他的手艺。他闲暇时好坐在院里一个木凳上,叼着自做的烟斗沉思,有时候,请炊事员拉着胡琴,唱两段戏。
他对路东来的人,有一些乡土的情感。他给铁匠的全家画了速写像,还说可以刻成版画,于是那个年老多嗽的铁匠也对美术事业关心起来,成了这方面的热心家。有一天,铁匠从十几里路以外,扛来一根五手粗细的杜木树身子,把变吉哥叫去说。
&ldo;到木匠那里借个锯来,你看,这够你一辈子用了。&rdo;
&ldo;你怎么得来的?&rdo;变吉哥高兴的找了大锯来说。&ldo;当柴火买的。&rdo;铁匠拉着锯说,&ldo;你听听这木头的声音吧,简直像青铜一样!&rdo;
一有工夫,两个人就拉大锯。有时铁匠有事,就由他那十七八岁的女儿来拉。把杜树锯成了大大小小的木板,变吉哥把它们搬运到自己的宿舍去,分别排列在后墙根。这是房间里的唯一的装饰,他的丰富的工作的资源。他的小屋没有窗户,原是房东的牛棚。变吉哥在原来的牛槽上搭好自己的睡铺,低矮的屋顶上,悬挂着牛具耕犁,起床的时候,他不能坐直,不然就会顶撞了这些器物。他把屋角的一条半截土炕让给老师了。
需要光线的时候,他就把门打开,这门正冲着山谷,变吉哥不分昼夜的在门前放一只小桌雕刻木板,一直工作到他的两只手颤抖得不能掌握。山谷对面的高山上,有一处通到平阳镇去的小小的隘口,远远望去,蓝天在那个地方特别发白,常常有一队队的驮子从那边爬上来吆喝着下山。夜晚,星星在那个地方显得特别明亮,月亮走到那里,就好像停留下来了。
一到清晨,部队在河滩里跑步,枪枝和小碗不断碰在岩石上。大群的山羊像cháo水一样从山脚下铺盖到山顶。变吉哥的工作,就是这些伟大的动荡的图画里的小小的点缀。
当他替铁匠的家人刻像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对铁匠的那位女儿,发生了一种深厚的缠扰的感情。当然,这主要是指创作而言。这女孩子在他看来,有一种特殊动人的美丽,是他多年绘画和雕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模写的对象。但是,他仔细观察他的画稿,不断改动着笔划,也还是不能称心如意的把女孩子主要的美点表现出来。眉眼是像了,嘴的轮廓也画得很好,但就是表现不出那支配一切、决定一切的、蕴藏在女孩子内部的那种精神来。
这种精神,难道能用文字写在画幅旁边,作为附带的说明吗?
他仔细的观察了,也多次的去速写了,在这一段日子里,他不得不在清晨,去伴着女孩子在河边淘菜,黄昏,不得不站在山的转脚处,等候女孩子背一捆柴糙下山来。然而,日子越长,只是加重了他对女孩子的好感,后来竟变成这样一种情况:女孩子一旦在他眼前消失,他就再也描绘不出她的形象来。
艺术啊,你那无往不胜、超众出凡的力量,究竟表现在哪里?通往你的殿堂的道路,为什么也这样曲折迂回?我怎样才能克服你那层层的阻力,难攻的堡垒?我应该像作战一样,在战略上要长期经营,也就是精雕细琢;而在战术上采取出奇制胜,大笔一挥吗?
下午休息的时候,他有时一个人爬到东边最高的山峰上去,那里有一座破落的山神庙,旁边有一堆乱石,上面插一些树枝,据说这也是古代的遗迹。他站在上面,眺望东方,天气晴和的时候,可以望见平原的边缘,然而也不过是一片红色的烟尘。他也怀念家乡,他觉得家乡的一切,现在想来都是天下最可亲爱最可珍贵的东西。
他也习惯了山地的贫苦,他觉得这里的居民,虽然因为地瘠山穷,思想和感情上都受了些限制,但他能了解他们的许多宝贵的品质和长处。他走在山沟里,虽然有时感到脑袋叫什么东西夹了起来一样,但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这些接连的紧紧拥挤着的山,这些曲折的艰险的羊肠小路,这些不断的踏着石头过来过去的小河。走在山沟里,常常见不到太阳,只能听到那哗哗流水使人心烦的声响。这里石头是黑的,道路两旁的花椒树是黑的,水是黑的,踏石上的滑脚的绿苔也是黑色的。
他来的时候妻子塞给了他一些钱,这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每当动用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多病的身子,和她那为了他这个无能为的丈夫忍受了长期酸辛折磨的封建痴情。附近康家峪算是个比较大的村庄,那里有一家卖牛羊杂碎的小铺。有时,晚上饿了,他就约请一两个同志,到那里去吃一点。去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像赴什么热闹丰盛的宴会一样,在黑夜里趟水过河,也不觉得寒冷,只要到那里多加一点辣椒,吃完在小铺的热炕上多坐一会就好了。在回来的路上,意见就不同了。有的青年同志就干脆向他提出批评,说他不耐艰苦,影响工作,变吉哥还得笑着做检讨。
八十七
去年缺少冬雪,今春山地觉旱,现在春苗还没有很好的播种。边区各机关动员干部就地帮助群众修田耕种。变吉哥被派到铁匠家里了。分配这些干部的时候,原有许多农民在场,有些手疾眼快的农民,把那些身强力壮的同志们先拉走了,变吉哥站在那里显得文弱而且害羞,就没有人来抢他,最后由晚来一步的铁匠的女儿收用了。变吉哥起初微微有些长工上市的感觉,后来碰到这个户主,他的兴趣就陡然提高了。
他跟着铁匠的女儿来到家里。
姑娘交给变吉哥一把鹤嘴铁镐,自己背上抬筐铲耙,叫母亲替同志做上饭,就说:&ldo;走,到我们的地里去。&rdo;
从她家出来,他们沿着一条向上的小路爬山。这条小路只容下一个人行走,两旁是枯糙和荆棘。小路绕着山腰转,越转越高越险,低头一看,村庄已经在很远的下面了。
然后,他们走进一处小小的山坳。山坳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白沙,散布着几棵枣树。在向阳的山坡上,有几段梯田,这就是铁匠家的地了。
&ldo;这几棵枣树也归我们。&rdo;姑娘说。
她带着变吉哥工作起来。上午的工作,是拾些石块把叫水冲毁的梯田的边缘垒起来。
这几段梯田,最下面的一块有炕那样大,最上面的一块比锅台还小,然而一层层的边缘都要用石块垒起,上面的土沙才得铺平,才能耕种。
&ldo;你们有多少这样的田地?&rdo;变吉哥一边工作,一边问那姑娘。
&ldo;就有这么多。&rdo;姑娘说,&ldo;总共也就是六分地。可是同志,这还不是我们自己的地,这是租种的,每年还要交一半租哩。&rdo;
姑娘工作得很急迫,她把外面的上衣脱了,扔在沙滩上,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衫,把那不方不圆的石块砌好。
变吉哥想,这几块土地统统合到一块,也不过像自己家乡的一个地头地角,这一半石一半沙的土地,就是遇到丰收,能有多少出产?难怪这里的人家,就长年依靠那放在院子中间大缸里的酸树叶了。他想着,这块土地对一家人是如此重要,工作也就加快起来。
&ldo;同志!&rdo;姑娘笑着说。在这以前变吉哥还很少看见这姑娘笑过,她笑得多么真诚和温柔啊!
&ldo;做什么?&rdo;变吉哥不知道抓镐好还是抓铲好。&ldo;不叫你做什么。&rdo;姑娘说,&ldo;我是叫你休息休息。我看你虽然手巧,可是干庄稼活儿并不内行。我们快吃午饭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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