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朱厚照呢?我们知道,朱厚照一生最大的悬案,就是他的生母之谜。设若他的亲生母亲真是那个京郊泼皮郑旺之女,设若这个所谓的宫廷秘密只是对外界掩盖得极好,而弘治、张后以及朱厚照本人却完全知晓,那么,朱厚照的心理处境与韦小宝就非常非常近似,而矛盾冲突的激烈程度尤有过之。&ldo;郑旺妖言案&rdo;爆发,刚好在朱厚照懂事之年,而他继位的当年又第二次复发。可以想象,在两个重要人生时刻,被迫面对生母疑问,任何人都不能不遭受身份迷失的打击。这种迷失,关系到一个人的全部社会归属感,也决定着他对亲情、人性的根本认识。我们都还记得,朱厚照出生时是以&ldo;皇嫡长子&rdo;这一辉煌身份载入史册,并享受臣民的称颂的。如果&ldo;妖言案&rdo;的结果,证实他实际乃&ldo;宫人之子&rdo;,就不单将&ldo;皇嫡长子&rdo;的神话完全打碎,而且一落千丈,从最高贵跌至最低贱。这还不是最具毁灭性的打击,&ldo;宫人之子&rdo;较诸后妃所出虽然卑微,但宫中历来也不少见,他父亲朱祐樘就是&ldo;宫人之子&rdo;。问题是,朱祐樘这一身份得到了确认,成化帝在听说有宫女为他产下这唯一的儿子后,亲自到其母子匿身处将他们迎回。朱厚照则不同,尽管朱祐樘、张氏和朱厚照三方也许都明白相关事实,但他们却共同把它作为一个秘密掩盖起来。这大概首先是张氏的意志,因为关系到她的地位,朱祐樘则屈从了她的意志。但也不能排除其中部分地体现了朱祐樘自己的意志。朱祐樘本身作为&ldo;宫人之子&rdo;,自幼命几不保,所遭之罪及内心压抑更难言尽,出于这种恐惧记忆,也出于对儿子的爱,他要掩隐朱厚照低贱出身的愿望,全在情理之中。然而他所忽略的是,这一决定却让朱厚照终生陷于对自己真实身份不能认同的痛苦,并永远发出其真实身份比假定身份低微的暗示。虽然我们可以说毫无证据,但从朱厚照所作所为做的心理分析,他的确一直在近乎疯狂地百折不挠地拒绝、逃离以及改变自己的身份,显示了对他公开身份的不耐或难以承受之感受,并用相当程度上的&ldo;自贱&rdo;、&ldo;自虐&rdo;,来曲折地向&ldo;真实身份&rdo;回归。
在金庸笔下,韦小宝在&ldo;妈妈是婊子&rdo;的自嘲自虐中,表现出破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作为对自卑感的掩饰。朱厚照则置朝臣的诤谏、哭谏、讽谏统统于不顾,任他们说什么,一味&ldo;不报&rdo;(不搭理),尽情在污泥浊水中撒欢,大有你啰嗦一次我升级一次,你说这样荒唐我就干更荒唐的给你看之势,分明一副&ldo;我是流氓我怕谁&rdo;的嘴脸。
犯浑耍泼的同时,他俩也同样幻想着一种英雄梦。这是非传统和非正面意义上的英雄,准确的称谓应该是&ldo;豪杰&rdo;或&ldo;好汉&rdo;。他们在三教九流的际会与厮混中脱颖而出,占据强势地位,并以受这类人的拥戴或服膺来证明其力量。自古以来,中国的&ldo;江湖社会&rdo;本质上就是为韦小宝一类体制内失意者和底层人准备的,作为他们志伸意舒、扬眉吐气的一种管道。表面上,朱厚照不是韦小宝那样的&ldo;江湖中人&rdo;,与江湖社会更分处两个极端;然而,如果我们不拘泥于概念的话,却发现豹房里的情形和各色人等,很像江湖,体制内的君臣关系业已为江湖式的结义关系所取代。朱厚照曾把追随他的钱宁、江彬等统统收为&ldo;义子&rdo;,仅正德七年九月,一次就收&ldo;义子&rdo;一百二十七人,内中有阉奴、市井豪绅、军界强人。可以说朱厚照在豹房之为&ldo;义父&rdo;,与宋公明在水泊梁山做一百单八好汉的&ldo;哥哥&rdo;,毫无不同;豹房实际上已经演变为一个合法的江湖,而朱厚照则是它的老大。对朱厚照来说,逃往豹房就是逃往江湖社会,就是在带着皇帝面具的同时得以自由地到体制外的世界闯荡,显身扬名并医治心灵创伤。他在这里收获的全然是另一种体验,是作为皇帝无法品尝到的成功感,是如鱼得水、终于忘却自卑的归属感。正德朝的所有大臣,丝毫不懂他们皇帝的内心,真正吃透他的是江彬(在这方面,刘瑾、钱宁的见识终归有限);当其他人只晓得把他当皇帝对待时,江彬却有意识地把他打造成一个大头领,帝王史上的造反者、起义领袖和反潮流英雄,让他拉起自己的队伍,啸聚&ldo;山林&rdo;(不妨把豹房想象为&ldo;忠义堂&rdo;)、掠州陷府、养&ldo;压寨夫人&rdo;。这是一个构思惊人的超大型角色扮演类游戏,就像迷失在大型电玩中的现代少年一样,朱厚照对这角色充满激情以致不辨虚实,假戏真做‐‐‐他在冬日清凉的阳光下,笔直伫立在正阳门外,注视他的&ldo;俘虏&rdo;从眼前走过,那姿态,说明他已完全忘记此乃虚妄的一幕,而如此专注地品尝着其间的英雄况味。
朱厚照:一不留神当了皇帝朱厚照:一不留神当了皇帝(47)
有人说&ldo;【韦小宝】在失父的状态中,度过了自己貌似幸运实为颟顸的人生&rdo;。只需把&ldo;父&rdo;字换成&ldo;母&rdo;字,此语即可用于朱厚照。对于韦小宝,父亲缺失,受打击的是母亲这个符号,因为其潜层意味即是&ldo;父亲&rdo;所象征的&ldo;社会&rdo;蔑视和排斥作为的母亲,进而,这种蔑视与排斥又自然地传递到他这之子身上。对朱厚照正好颠倒过来,母亲缺失,受打击的是父亲这个符号,虽然他完整而明确地拥有父亲的概念,可这个&ldo;父亲&rdo;却由于不敢正视自己孩子的真正生母,抑或容忍对后者的抹杀,而陷入人格与道德危机,这种危机最终动摇的是朱厚照的人格与道德。这样,说到底朱厚照内心也是一种对&ldo;父亲&rdo;的怨恨,是间接的或更加曲折的无父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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