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将答道:“千真万确,末将绝不敢有半分夸张隐瞒。”
林世卿的脸色一分一分沉了下去,几个呼吸后方道:“刘经桓和安铭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做最稳妥,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那副将应声后,恭敬退下离开了。
无论什么时候,林世卿总是一副“莫管天塌地陷,我自云淡风轻”的样子,虽然认识的时日尚短,但常笑也从未见到林世卿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之前他虽然也曾经好奇究竟什么事情会让他心目中没有弱点的林先生换一换神情,可如今看到了,却有些担心起来。
“先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能否告知阿笑,阿笑也想帮您分忧。”
林世卿拄着案子站起身来,可松手的一下却没站稳,幸亏常笑急忙伸手扶住了,林世卿才挥挥手道:“没事,这几日没休息好……待会儿你就在我的营帐待着,除非我本人回来了,否则不要出去。”
常笑点点头:“阿笑不会给先生添麻烦的,先生放心办事去吧。”
林世卿抬手想要揉一揉太阳穴,可刚动一下就被常笑拉住了胳膊,林世卿疑惑地回头看常笑,常笑眨了眨眼睛示意林世卿看他自己抬起来的手,林世卿顺着常笑的眼神看过去——原来他握在手里的那柄小刻刀一直都没有放下,那刀锋此刻离他的额头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林世卿一怔,将那柄刻刀放到了案子上,这次连什么“没有休息好”的理由都懒得编了,只冲着常笑匆匆点了个头,就往帐外走去。
临着林世卿出帐的时候,常笑叫住了他,他却没有回头,常笑担忧地看着他的左手,道:“……先生小心。”
林世卿“嗯”了一声,大步出了营帐。
常笑目送林世卿走后,回过身看到案上的小木柜子,将它搬回了木箱中原处,又将林世卿营帐尽数整理一遍,而后坐到了那张硬度堪比石头的行军床上,看着被他连着木箱搬到一侧的那具银白盔甲,想起林世卿之前跟他说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话和临走之前心不在焉的表现,压不住的那点忧色混着说不清楚的心惊胆战一齐涌了上来。
常笑的手脚痉挛似的动了一下,停住了——他跟着出去帮不上任何的忙不说,还只能裹乱。
思及此,常笑兀自直挺挺的坐了一会儿,倏而“霍”地站起身来——他虽然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没能忍住站起来焦躁地来回转了两圈,继而蹲到了那具铠甲旁。
他的眼神反复划过那套盔甲流畅的线条,精致的纹路,考究的细节,如裙铠的开叉角度,袖铠的外观里衬,结实又精巧的甲片连接处,贴合人体的肩甲弧度……
良久,常笑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时冷时热的,一时想着林先生说可能会将这套盔甲赠予他,一时又想着他自己的身份地位乃至于心智武技如何能配的上这套盔甲。
常笑将大木箱的盖子盖上,从源头上隔绝了自己的视线,继而站起身来,按照他这几日在演武场偷学到的一套拳法,一招一式的动了起来。
他想起来林先生刚刚对他说过:“……当你什么时候有了更怕的事情,便也就不会怕你曾经怕过的东西了。”又说:“……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阿笑倘是以后可以做到不惧生死,或许日后用得上。”
如今的他与林先生的期许大概还有不少差距,但他现在似乎已经发现了一些可以让他不那么畏惧生死的东西,如眼前这套看似和他仅有一层木头隔着的、林先生说过或许会传给他的宝甲——无论如何,他首先都要让自己配得上这套盔甲才行。
大战过后,楚军之中一片狼藉。
林世卿一路走来,不觉越走越快——一地残肢断臂,满地没气的尸体和有气的伤员混在一起,汩汩的鲜血好像要流进他的眼睛里,燃烧过的呛人的木柴和硝石味不分彼此地直往他鼻子里钻,仿佛只用闻的,林世卿便已然可以想象出来不多时前冷兵器下血肉横飞的惨烈场面。
听那位副将说,夜半时分,孟惊羽听闻齐国再次来袭十分震怒,亲自带人迎敌,孰料竟有几名亲卫临场反水,周遭将士和影卫反应不及,未能及时援救……
陛下被抬回大帐时,几乎重伤濒死。
林世卿蓦地刹住了脚。
灯火通明的大帐终于进入到了他的视野,里面应该有不少人,将要填满整个帐面的人影如同催命的鬼影一样,林世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被冷水浇过,南方初冬的寒风呜咽着顺着他单薄的衣领和袖口没完没了地往里钻,原先一身冷汗中的汗已经干了,只剩冷——直冷得他一哆嗦。
林世卿预习一般,强挤出一分生硬的笑,拍了拍脸——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快刻完的木偶仍在他的左手里,大约是他握得太紧的缘故,那木偶脸上粗糙的疤痕将他的手划出一个小口,留下了几点血迹,愈发显得那个木偶脸上后划出来的口子狰狞可怖。
林世卿的嘴角胃疼似地抽搐了一下,将手连带着木偶藏在了宽大的袖子中,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出了阴影处,途经一处营火,袍袖一飞,火中“噼啪”一声,火舌一窜,将一节染了血色的木头吞了进去,而后,饱食的焰芒又老实地窝回了原处。
他在孟惊羽营帐门口逗留片刻,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那瓷瓶里飘出来些带着清香气的血味,林世卿将瓶身微微倾斜,在帐口的地上洒了一半。
孟惊羽的皇帐像是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果子,“外皮”是他的几位心腹武将,内里一层的“果肉”是几个正在商议治疗方法的军医,再往里则是床上的那位面如金纸的“果仁”。
这位“果仁”大概是血流得太多,眉头紧紧蹙着,脸和嘴唇泛着一股浅浅的灰白色,胸口伤处的血止得险象环生——两道刀伤,翻开的皮肉交错出来一个血腥的叉字,撒上去几次的金疮药全被横流出的鲜血冲得杂乱无章,床前那位老军医只好抖着手再铺上厚厚的一层,抖得那药绕着孟惊羽的胸口跑了整整一圈——没多少药到过目的地。
也不知这位军医大人是老眼昏花了,还是被陛下的龙血吓的——林世卿简直有心冲这位上药上得随心所欲的老大夫吼一声“滚”,被他咬住牙根忍住了,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幸好胸口伤处划得不深,应该没伤到心肺,要不然这么久止不住血,床上这位就是再命大,也早就被他们折腾死了。
林世卿默不作声地站到了熟识的几位将领旁边。
沈寄寒自他进帐就看到了他,刘经桓和安铭等人则是刚刚注意到,安铭正想与林世卿点头示意一下,却倏然眼前一亮——之前陛下率军回朝夺皇位时,也曾在汉阳郡汴州城重伤,那时他阶品不够,无缘在那种敏感时期得见天颜,但听说那时候陛下伤势极重,最后就是林相爷救回来的!
来不及多想,安铭拉着林世卿的手排开几名挡路的将领,将人领到那几名正在商议治疗方案的军医前,简略介绍道:“这位林相爷也是医者,神医!他曾经救过陛下,您让他给陛下问问诊,赶紧一起商量怎么治吧!”
那几名军医众星拱月似地围着一名吊丧似的老军医,像是管事说话的,那老大夫天生一张愁苦脸,此刻两条斑白的眉毛被挤到了沟壑似的抬头纹里,愈发显得苦大仇深,口气也搭配得十分不善,活像是要被偷蛋的老母鸡。
那名老军医道:“慢着——安铭将军你这话可就奇怪了,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眼前这位林相爷究竟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不揽得了这份瓷器活……就说陛下身为我楚国君上,又怎可让他国官员——还是非军医、非太医的一个人来看?这岂非儿戏?”
说完,老军医的胡子一吹一瞪眼,不阴不阳地转过头对林世卿道:“相爷还是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里怕是不怎么欢迎您的大驾……请吧。”
林世卿面带微笑地听后,拦住想要着急辩解的安铭,不愠不火地冲几位军医道:“不知列位可否听林某一言——首先,救人如救火,当务之急应该是贵国陛下的伤势,而非如此一般里里外外纠缠于身份问题不放,耽误治疗契机吧。再说周楚本就是联盟,你我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先人医道尝云:‘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林世卿看着那老军医的老脸涨得通红,犹自没有收口的打算:“……也就是说,即便是牛溲马勃,只要用之得宜,未尝不是良药,其效用更不见得逊于参苓之物。您不信任林某有这个能耐无妨,说林某是牛溲马勃之流也无妨,但却连试都不想让林某试,若林某有这个能力治好陛下……老大人您这岂非才是真正的谋害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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